小女孩的抽屉里总会藏着一些承载自己爱恨情仇的物品。比如小学时的我就曾藏过一个小小的塑料盒，里面放着一小撮相片碎片。把碎片拼凑起来会看到照片上人的模样：清瘦的长脸，稀疏的短发，一口大黄牙——那是我的爸爸。小学五年级时，我无意中在爸爸的工作手册中发现了这张照片，就偷偷拿了出来将它撕碎，用这种方式表达着我积攒多年又一直不敢发泄的对爸爸的怨言。

我从小就怕他，从他嘴里就没听到过几句暖心的话。吃饭的时候是这句：“不喝完这杯奶粉别去上学！”学习的时候是这句：“看见我的铁巴掌了没，不好好学习，我就拿它呼你屁股！”小学二年级时班里举行接力赛，我的上一棒队友求胜心切，临近终点时一把将接力棒朝我扔了过来，我啊的一声痛苦不堪地蹲在了地下，同学纷纷涌了过来：“出血了、出血了！”放学时我捂着嘴回了家。爸爸正在和泥糊灶台，一看见我这样，不问前因后果就数落我：“你都这么大了，还毛毛躁躁的不省心！怎么磕的？”我委屈得眼泪直流，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：“爸爸不爱我……爸爸没有多少文化，就知道傻干活。”看着邻居家女孩的爸爸在村工厂里当厂长，成日出差不是给她买新衣服、洋娃娃，就是买各种新奇的文具，我暗暗地想：爸爸既不爱我，又没什么本事。

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对爸爸的看法并未改观，直到爷爷生了重病，那年我十二岁，才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了爸爸。

在众多兄弟姐妹们中，爸爸并不是最受老人喜欢的那个，因为他笨嘴拙舌不会讨人欢心。那天爸爸下夜班后知道了爷爷身体不舒服的消息，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陪爷爷去了医院。排队，化验，检查，一项又一项，爸爸在急诊病房待了三天三夜没合眼，直到爷爷被确诊为肺癌。爷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，家人轮流护理他。要强了一辈子的爷爷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十分脆弱，像个小孩子般任性。他总是在半梦半醒中惊慌失措地到处找我爸爸，一遍遍问他去了哪儿，有这个儿子在身边他就觉得踏实了许多。看爷爷这样，爸爸就每天下班都去医院陪护，一天只睡一会儿觉，给爷爷擦洗、喂饭毫无怨言。妈妈满腹牢骚，对我说道：“你给你爸刚买的电动剃须刀，他天天拿来给你爷爷剃头发、剃胡子……”最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，让把爷爷接回家准备后事。那天爷爷的精神很好，还喝了小半碗粥。吃完午饭后，爷爷却突然喘了起来，身边人都感觉不好，抽泣声四起。爸爸却不肯相信，他极力安慰大家和自己：“没事，没事，咱爹这是被痰卡住了，吐出来就好了!”他轻拍着爷爷的后背，一声声地呼唤着：“爹，你不能睡着！不能睡着啊!”爸爸拼尽全力地呼喊却最终没能留住爷爷。爷爷永远地走了。后来，亲人们说起爷爷走时的情形，他面容安详，如若沉睡。我想这是因为他对诸多后事都很放心。

现在爸爸已退休多年，那耿直的作风却一如从前。去年秋天农忙时节，同村的大姑（她的老公、儿子、儿媳全在城里上班）来喊爸爸去地里帮忙收玉米。爸爸早上6点走的，干完活已是下午2点，回到家时他的脸晒得脱了皮，腰也直不起来，一个劲儿地喊饿。妈妈十分生气，没好气地说道：“白干活还不管饭，再也不许去帮忙了！”爸爸没作声。到了晚上，爸爸没带手机出门溜达去了，谁知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半了还没回家。妈妈找遍了周遭也没找到他。眼看天气越来越不好，朦朦胧胧下起了小雨，妈妈有了不好的念头：“该不会是在路上晕倒了吧？该不会是……”越想越怕，妈妈在爸爸经常散步的路上寻找起来，最后终于在村边大马路上找到了爸爸，他正在和大姑收玉米。原来爸爸在散步的时候看见天气不好，就去大姑家把已经早睡下的大姑喊了起来抢收玉米，一干起活来就忘记了和家里打招呼。回到家已是凌晨，爸爸在妈妈的责怪声中睡着了，这更是让妈妈有火没处发。透过这件事我却再一次看到了藏在爸爸粗鲁外表下的一颗火热的心。

就在前两天，我下班骑电动车回家，走到半路却发现车胎被扎了。我给爸爸打电话，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：“你都这么大了，骑车还不小心！在那里等着别乱跑。”一会儿工夫，爸爸就徒步来找我。最近的修车点离这里也有2里路，爸爸推着电动车就往前走，我在后面闷闷地跟着。无意中，我发现爸爸已是满头白发，他的背也有些驼，却仍是满身力气，似乎从不知疲惫。到了修车点，爸爸就赶我回家：“你不是一会儿还上班吗？等吃完饭过来车就修好了。到时候你直接骑走就行，不耽误事儿。”回到家后，我才知道，爸爸已经发烧两天了，这次是要去买感冒药，正好遇到我的车坏了。

我往楼下跑去，远远地看到爸爸坐在修车棚里，困得不行，好像要睡着了……我没敢作声，心里百感交集。在一定意义上讲，爸爸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好爸爸。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贫农家庭里的他，受家庭的影响和文化水平的限制，从小学的是如何干活生存、如何填饱肚子，他不懂得如何和子女沟通，更不擅长用语言来表达对家人的爱意，他表达爱的方式就是尽自己所能毫无保留地付出。他看似粗鲁，却处处为别人着想。他的爱看似笨拙，却坚如磐石沉稳有力，为家人撑起一片天……

这时，爸爸看到了我。我强忍着泪水，挤出了一个笑容，对他说道：“爸爸，咱们回家吧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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